「一大早的,你這是做什麼呢?」
辰時初刻,夏日的陽光已然雪亮,十分不利偷雞摸狗。
花羅又穿了身行動便利的細布男裝,用過朝食便輕車熟路地上了牆,可還沒跳下去,讓她頭皮發麻的聲音就從院子門口響了起來。
裴夫人帶著婢女,婢女提著綉繃子,正在自下而上地盯著她。
花羅嚇出一腦門冷汗:「我……我就是……散散步?」
裴夫人見了鬼才信她的胡扯:「這幾天我讓你在家裡反省,你就是這麼反省的?!」她向旁啐了一口,四處找不到雞毛撣子,便順手拎了掃灑小婢手裡的掃帚指向牆頭:「還不給我下來!」
花羅視死如歸地搖搖頭。
院門口還有守著的健壯僕婦,裴夫人恨恨一指:「你們去,把她給我捉下來!」
兩名僕婦很是分得清家中誰才是給她們發月錢的人,一得令,便立刻一里一外地包抄了上去。
花羅踩著瓦片往後跳了兩步,見就要躲不開了,慌忙扯著嗓子大叫:「伯母饒命!」腳下卻不閑著,趁著裴夫人一愣神的工夫,貓似的斜著跳了起來,輕盈地躥上了旁邊一棵高樹,噌噌幾下就鑽進了樹冠里,從下面全然看不到身影了。
裴夫人差點氣出心疾來。
片刻後,頭頂捏得細聲細氣的聲音傳來:「我知道伯母是為了我好,可我真學不會繡花呀。」
裴夫人氣極反笑:「我吃飽了撐的才拿你當綉娘使!」
她憤憤將掃帚往樹榦上抽了一下,震下來了幾片落葉:「誰還指望你真綉出個什麼來,不過是讓你學著文靜些罷了!你平日里舞刀弄槍也就罷了,可上回去掃個墓,居然還能遇上仇家!人家偶遇的小娘子都給嚇得生了病,幸好人家不計較,不然現在滿天京都知道裴家二娘子是個笑話了!」
花羅:「……」
她那老古板伯父到底瞎猜了些什麼,怎麼就認定那殺手是她的江湖仇家了?而且……「偶遇的小娘子」也才不是嚇病的!
但形勢比人強,花羅不敢犟嘴,只能哼哼哈哈地答應著,等裴夫人嘮叨得累了,才從樹冠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個腦袋來,試探著哼唧:「伯母,我真知錯啦。你看我這幾日不是一直在院子里好好反省,哪裡都沒去嘛。」
——這幾日自然哪裡都沒去,但這幾夜可就難說了。
花羅絲毫不覺虧心,面不改色地繼續滿嘴跑馬:「只是今天是真的有正事,已和人約好了的,總不好失約……」
裴夫人刀子嘴豆腐心,一通抱怨過了,火氣便散了大半,開始自忖侄女一個喪父喪母的孤女也是不易,自己方才是否語氣太重了些。再聽花羅說有正事,便不由鬆了口風,只問:「和什麼人約的,是男是女?」
又狐疑道:「何時約好的,我怎麼不知道?」
花羅早有準備:「女的,自然是女的,她家中與我師門長輩有些牽連,是我師父的一個遠房族侄女,剛巧這陣子也在京中落腳,我剛回京那幾天就約好了的,後來不是去掃墓嘛,忙來忙去,我便忘了說這事。」
裴夫人狐疑地琢磨了一會,沒找出破綻來,這才鬆了手中的掃帚:「罷了,你早去早回。」
想了想,又說:「記得帶上婢女,哪有官宦家的小娘子自個兒亂跑的,讓人笑話!」
花羅嘻嘻一笑,從樹上跳下來,動作輕捷矯健:「哪來的小娘子?不是只有個俊俏的小郎君嗎?」
裴夫人瞧她自得的模樣,臉終於板不起來了,笑罵道:「不知羞!」
花羅齜牙做了個鬼臉,飛快地溜了。
時辰尚早,兩市尚未開市,但各坊內卻早已熱鬧了起來,許多茶肆酒樓都迎來了一天里的頭一批食客。
花羅在極偏於城南的保寧坊里三轉兩轉,從一輛車窗邊刻著奇怪符號的烏篷馬車邊上繞過去,便找到了間小食肆。
店面狹小,也沒有雅間,裡面大多是些同坊的百姓,三三兩兩圍在桌邊吃著早點。
而在小店角落中,正坐著一對姐弟似的人物。
兩人都是一身布衣,看起來與周圍的眾人並無差別,但也說不出為何,就是隱隱透出一股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氣質。
花羅認準了人,大步走進去,對著其中臉色蠟黃的瘦弱女子笑道:「阿楚表姐,久等了。」等對方回了禮,才歪頭看向一邊:「哦喲,還有護主的小狗今天也來了?」
「呸呸呸!誰是小狗!」
桌邊的少年登時橫眉怒目,作勢要將麵湯潑到她臉上去。
但動作卻被那叫阿楚的女子攔住了,她半垂著臉,輕聲道:「阿玉,你先回家。」
「可是,」阿玉猶自還想爭取一下,「您的身體……」
「哎哎,行了啊!」花羅沒等他說完,似笑非笑地打斷道,「你再羅嗦幾句,旁人可就都猜出來咱們『阿姊』的身份了。」
阿玉一驚,慌忙閉了嘴,比天生的啞巴還安靜幾分。
容祈不由失笑,起身道:「咱們也走吧。」
花羅卻沒急著動,端起桌上幾乎沒動過的一小碗麵湯三兩口喝完了,又把剩下的兩隻燒賣扔進嘴裡,這才站起身:「阿楚姐姐,請吧?」
容祈卻怔住了。
他難得露出這種呆愣神情,花羅看樂了,湊到他耳邊似笑非笑道:「怎麼,那碗麵湯是你用過的?」
容祈抿唇往前走,沒有回答,但通紅的耳朵無疑已給出了答案。
花羅見他這副強作鎮定的模樣,忍不住樂出了聲,慢悠悠道:「要裝就裝得像一點嘛。」
容祈一怔。
花羅趁機追了上去,抬手扶了扶他鬢間烏木釵,假作曖昧地貼近他耳畔:「阿楚姐姐,可不是荊釵布裙就算是平民百姓了呀。」
容祈被她調戲得呼吸都屏住了。
但在短暫的血液湧上頭臉帶來的眩暈之後,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對方未曾付諸言辭的鄙夷。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天下承平未久,時有天災疾疫降臨,生民不易,即便是在這天子腳下的禹陽城中,普通百姓也絕無浪費食糧的習慣。
唯有他,即便粗衣陋服,骨子裡卻仍是個不識人間疾苦,奢侈無度的朱門中人。
說話間,從十字街旁的小巷裡又轉了一個彎,盡頭處便露出了一扇有了年頭的清漆木門。
容祈輕輕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略有些繁雜的思緒,重新變回了那副裝出的柔弱美人模樣。
門內兩個婦人打扮的女子正在打掃,見到來客,其中年紀稍長的婦人一愣,隨即笑著迎上來:「阿楚又來啦!快進來!這位是?」
容祈羞澀笑笑,十分自然地行了個女子的福禮。
他顯然與這戶人家相熟,垂眉順眼地將手中的藥包遞了上去,溫聲說:「這是我表弟阿羅,祖父挂念衛老丈的病情,自己又行動不便,因此遣我姐弟再來探望一回,來得倉促,打擾兩位嬸嬸了。」
「唉喲,這有什麼打擾的!阿楚能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那倆婦人沒將說書人口中白馬銀槍的風流俠客與面前一身粗布裋褐的俊秀少年人聯繫起來,聽到花羅的名字只是稍覺熟悉,未及細想便拋在了腦後,仍然熱情地與容祈噓寒問暖。
花羅眉毛都快挑得從臉上飛出去了。
「阿楚姐姐,你這臉都塗黃了也掩不住天生麗質哪!」她壓低聲音揶揄容祈,「我看藍裙的那位大嬸笑得頗有深意,莫不是想賺你做兒媳婦吧?」
容祈一噎,憋了半天沒說話,額角卻隱隱泛起青筋。
花羅頓時樂不可支。
幸好這時衛家長媳從正房中走了出來,一無所知地笑道:「快請進吧,公爹正醒著呢,聽說你們來探望,不知有多高興。」
屋子裡門窗緊閉,空氣頗為沉悶,雖無異味,卻仍充斥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朽氣息,讓人一進去便知道房中的病人已行將就木。
花羅臉上的揶揄笑意便漸漸收了。
等雙眼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她便瞧見內室**躺著個帶皮骷髏似的老人,若非那雙渾濁灰白的眼珠還在微微顫動,幾乎像是具風乾了三四年的屍體。
縱然已有所準備,花羅仍不免訝然,正要回身向容祈問清狀況,卻發覺他身體一晃,向自己跌了過來。
花羅反射性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刀,但肩臂只緊繃一瞬便重新放鬆,伸手在容祈身前一攔,將他扶穩了。
離近了看才發現他的瞳仁已茫然地散開來,像是突然瞎了。
花羅想起他提過的眼疾,大為驚奇,騰出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容祈扶住剛剛不小心絆到的椅子,無奈道:「我便是看不見,也能覺出你在扇風。」
花羅聳聳肩,訕笑一聲。
「是『阿楚』嗎?」
或許是說話聲驚動了**的病人,內室里忽然傳來一聲低啞渾濁的詢問。
容祈立即鬆開花羅,摸索著走了過去,在床前俯身握住了老人的手:「衛老,我來了。」
這一次,他沒有刻意偽作女聲,顯然對面的人知道他真實的身份,頓了頓之後,又輕聲說:「我帶了裴郎中的後人來見您。」
那活死人似的老人本還神色平靜,可在聽見「裴郎中」三個字的一瞬間,卻像是被誰狠狠抽了一鞭子似的,突然就激動起來。他風箱似的喘息了幾聲,掙扎撐起上半身,臉偏向一側,一邊耳朵直衝著花羅的方向,好似在窺聽著她的每一絲舉動。
這種反應太古怪,花羅立刻回身關門,卻未在第一時間開口應答。
容祈道:「這位衛老丈,便是當年清歡樓的說書人。」
花羅愕然。
眼前這風燭殘年的老者,竟然就是二十年前那一口咬定在上百人中聽見了容瀟的腳步不曾上樓的證人!